乡音若不在,何处寄乡愁?
浙江第二批汉语方言调查项目通过验收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方言保卫战正在打响
验收会现场 |
朱雷的摄录画面 |
简易的摄录现场 |
本报记者 王索妮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。唐代诗人贺知章用一首《回乡偶书》来表达故土难离、乡音难弃的思乡情怀,成为千古佳句。他不会想到,千百年后的今天,“乡音无改”会变得如此艰难。
方言,这一蕴含乡土情怀的语言载体,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被打上了浓重的乡土烙印,甚至成为搞笑工具,传承路径日趋逼仄。看着日新月异的城市面貌,你可曾想过,在年少记忆被拆除殆尽后,乡音若不在,何处寄乡愁?
好在,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正在为留住乡音而努力。2015年,教育部、国家语委正式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(以下简称“语保工程”),计划用5年时间在全国设立935个汉语方言调查采录点,开展方言和地方普通话等语言资源调查采录、整理保存及展示开发等工作,其中,浙江省占77个点,排在湖南省之后,是调查采录点第二多的省份。
日前,浙江省第二批汉语方言调查项目已顺利通过验收,16个调查点的项目成果将正式录入中国语言资源数据库。在这场方言保卫战中,老中青三代人正为保护浙江方言而不懈努力着。
艰难海选
这是一则条件苛刻、要求极高的征集令。
征集令规定,报名者必须门牙齐全、牙缝不宜过大,年龄在55至65岁之间,从未在外地长住,学历不得高于大专,父母、配偶均为本地人,此外,本人还要声音洪亮、头脑灵活。这么多条件的设置,目的只有一个:确保报名者的方言纯正老派。
这是语保工程中的首场“重头戏”:“老男”方言发音人遴选工作。“老男”,即老年男性的简称,与之对应的还有“老女”“青男”及“青女”。成功当选的方言发音人,需经过短期培训,随后面对录入设备朗读常用汉字、词汇、短句和民谣等。采集到的语音,将构成中国多媒体语言资源数据库的一部分。这其中,“老男”的任务最重。
2016年4月,浙江省包括杭州余杭区、嘉兴海盐县、温州瑞安市、绍兴诸暨市、金华浦江县、舟山定海区、丽水遂昌县等在内的共计16个汉语方言调查点被同时确定,1个月后,轰轰烈烈的方言发音人海选大幕正式开启。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,各个地区都遭遇报名人数少的窘境,如城区人口超过20万的绍兴嵊州市,半个月内报名者只有6人,其中5人还是“新嵊州人”。
苛刻的遴选条件把大多数人拒之门外,却让诸暨人朱雷眼中放了光:“就像为我量身定制一样。”
其实,早在2012年,诸暨市档案局就曾征选过诸暨话老城区的方言发音人,朱雷凭借着对家乡方言的赤诚之心和过硬的自身条件,成功当选。
朱雷发现吴语太湖片的代表方言——诸暨方言正在消失,源于一次和长者的对话。对话中,他偶然得知,过去诸暨话里并无“油条”,有的只是“油炸棍”,不过现在,“油炸棍”这种说法几乎销声匿迹了。这也让朱雷意识到,这些年,诸暨方言正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,如果没有国家层面的保护行动,方言恐怕会很快消失。
过五关斩六将,2016年,这位平凡的老人终于坐上了语保工程诸暨方言发音人的位置。原本以为只是对着镜头念念方言的朱雷没有想到,这一次的“男主角”太不好当了。
极限挑战
2016年7月初,各大高校陆续放假。杭州师范大学研究生程平姬马不停蹄地赶往诸暨。她暑假期间的重要任务,就是为朱雷等诸暨地区方言发音人的语音进行录音、录像和拍照。
杭州师范大学硕士点汉语言文字学的方言学方向课程已开设多年,每年基本只有一名学生。2015年,来自江西的程平姬误打误撞选择了方言学方向。这个文静的女孩对未来暂无太过宏伟的目标,眼下只想跟随导师孙宜志服务好浙江省的语保工程。
七八月正是酷暑时节,在方言发音人到位后,大量的摄录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。摄录工作看似简单,实际操作起来却要求极高,光是环境噪音不得高于-48dB的要求,就把窗外的知了声、楼上楼下的咳嗽声甚至是肚子饿时的咕咕声等列为了“不和谐声音”,必须排除在外。经过物色,孙宜志和程平姬选择了诸暨当地一家招待所最角落的一间客房,把床一拆,录像器材一架,一个简易的摄录棚就搭建完成了。
摄录记音的工作繁琐而复杂,它既要求发音人准确发音,又要求记音员准确记音。在10多天时间里,为了定下一个音,朱雷需要反反复复发音。怕声音干扰,录制现场不能开空调,一场音录下来,在场的几个人往往大汗淋漓。
有着主角光环的朱雷有时会羡慕程平姬。的确,录制中的脱稿讲述歌谣、传说、故事等环节,对朱雷这样年纪的人来说简直是场“极限挑战”:“20分钟的文字我哪里记得住!应该让小程这样的记忆力好的人来干!”
但说归说,朱雷也明白,他的工作无人能代替。一遍遍念、一遍遍背,最终《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》《牛郎织女》这些童谣传说还是连贯地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,展示在镜头前。
2016年12月29日,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浙江第二批汉语方言调查项目通过验收,这也意味着,不管多少年后,只要进入国家语言资料库,点击“诸暨发音人”,朱雷的头像就会出现,并为你送上一段纯正的诸暨方言。
减少干涉
如果说,最难的发音工作由朱雷完成,那么最难的记音工作则由孙宜志独当一面了。
在安徽念本科,到江西读硕士,跑山东念博士,之后又去江苏攻读博士后,兜兜转转研究方言几十年,安徽安庆人孙宜志最终将落脚点放在了浙江杭州。2015年浙江省语言资源数据库建设工作启动后,他同浙江师范大学教授王洪钟、浙江财经大学教授黄晓东共同组成首席专家团队,为参与语保调研的工作人员答疑解惑。
听不懂浙江方言的首席专家,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,但孙宜志却一语道破天机:“一个成熟的方言工作者,应该会调查任何地方的方言,如果只会调查自己的母语,他还是初级的。”
有段时间,方言类节目大热,市面上关于方言发音的词典也不断涌现。孙宜志心血来潮,花了60块钱买了一本,但只看了没几页就把它丢弃了,书中多处错误的记音表明,作者并没有经过专门的专业训练:“书籍如果连准确性都保证不了,还谈什么价值呢?”
其实和普通话一样,方言里的每个字都可以用国际音标进行标注,并且这个音标具有唯一性。将朱雷口述的诸暨方言一对一地转化成音标的过程,就叫记音。孙宜志正是通过大量的调研才积累了自己记音的经验,提高了记音的准确性。
国家从1955年开始推广使用普通话,迄今已有六十多年。半个多世纪以来,在全国几乎所有的方言地区,人们都接受了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、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。孙宜志表示,宪法虽然规定“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”,但其目的是为了消除方言隔阂,而不是消除方言本身。“像前几年上海对方言过度干预破坏,如禁止学生在校内说方言,这是非常不可取的。每一种方言都承载了当地的文化以及人们的思维习惯,方言一旦消失,那么文化也会随之消失。”
孙宜志同时指出,语言的特点就是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,方言也是不断变化的,尤其是发达地区和大城市的方言,除了地域方言,还有年龄、阶层等不同的社会方言,相信方言只要听其自然少加人为干涉破坏,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。
据了解,浙江是吴语分布面积最大、使用人口最多的省区,吴语的太湖片、宣州片、台州片、金衢片、上丽片和瓯江片等六个片在浙江均有分布,浙江省使用吴语的总人口目前为4181万。
为了留住这一方乡音,浙江省语委和整个浙江语保团队将继续和时间赛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