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岁男孩第一次主动约父亲见面 见面后,他拿着水果刀刺向父亲
怎么定性?检察官慎重审查后决定:无罪不捕
![]() |
| 在这里,小刚第一次喊出了“爸爸” |
本报记者 许梅 通讯员 崔瑛 赵洁瑶
记者跟着检察官去小刚家的那天,台风“摩羯”刚刚过境。头天夜里还风大雨大的黄岩,一早却开出了大太阳,高温也迅速恢复了。
到小刚家路口,下了车,远远地,记者就看见一个男孩子顶着大太阳等在路边:平头,细瘦,白T恤和牛仔裤,一副学生模样。他就是小刚。他身后,是只有一层半高的老屋,低矮破旧。
看着眼前这个安静沉默的大男孩,记者很难将他和“杀人犯”挂上钩。但10个月前,在移送台州市黄岩区检察院审查批捕的案卷中,他是一起故意杀人案的嫌疑人。而且,他要杀的人,是他的亲生父亲。
他向父亲刺出两刀
去年暑假开学后的一天,正好是周六。平时不爱出门的小刚,难得出了门。之前,他约了爸爸老汤在客运广场见面,还开口要5000元生活费。老汤一口答应,揣着钱欣然前往。
对老汤来说,儿子长到17岁,这还是第一次主动问他要钱、约他见面。此前,他多次跑到学校找小刚,让他跟自己回家,但小刚总是一口拒绝。每次被拒绝,老汤都怒气冲天,对儿子破口大骂,顺带还咒骂小刚的姐姐、妈妈。在小刚看来,老汤对他压根儿不是关心,而是骚扰,“如果真要我回家,为什么不接姐姐、妈妈一起回去?”
那天如约见面后,老汤高兴地掏出一个布袋,里面是鼓鼓的一包钱,说:“跟我回家吧!”但他没想到,“回家”又一次激怒了儿子,小刚向他伸过手来,但不是接钱,而是刺过来一把水果刀,第一刀,没伤到,第二刀,刀尖斜着划破了老汤的胸膛。老汤大吃一惊,捂着胸口仓皇逃走。但老汤没有报警。到医院简单包扎后,他就回了家。
小刚的心扑通乱跳。在刀子靠近父亲的一刹那,他突然看见老汤头上的白发,还有那个蒙着灰的、鼓囊囊的布袋,手一下子使不上劲了。“你连报案都不敢?”事后,他给父亲打去电话。“你是我儿子,我报什么案!”老汤回答。
但小刚心里过不了这个坎。他觉得,应该把这个事情跟警察说清楚,这样才能安心学习、准备高考。思来想去半个月,他终于去了派出所,把事情说清楚。然而,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。因为涉嫌故意杀人,小刚被困在了冰冷的铁窗之内,一纸提请批准逮捕意见书送到了检察院。
父亲缺席的童年
小刚17岁了,但他的记忆里没有父亲。从记事起,他和妈妈、姐姐就住在外公外婆家:低矮的简易砖瓦房里,白天也要开着灯才亮堂。屋里没什么家具,很多东西都用蛇皮袋或筐子吊在木梁上。
三代同堂,虽然简陋破旧,但也是让小刚和姐姐安心的家,他们是一对双胞胎。17年前,在一次因琐事而起的争吵后,妈妈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们赌气回了娘家,从此再没有回去。虽然没生活在一起,但为了孩子,小刚妈妈没有办离婚手续。
为了养大两个孩子,小刚妈妈拼命做工。在小刚儿时的记忆里,每回半夜睡眼惺忪中睁开眼,总看见瘦弱的母亲在床前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串着灯泡,串一整箱节日灯有100多元钱的加工费,虽然少,但总能贴补生活。等两个孩子上了初中,花销大了,串灯泡的钱不够用,小刚妈妈开始去厂里做工,一天工作12个小时。
看妈妈没日没夜地挣钱,姐弟俩心疼。别的同学课间出去玩,他们在教室里赶作业;放学了,别的同学回家吃热乎的饭菜,他们赶去妈妈做工的厂里帮忙。黄岩区网络界人士联谊会副会长钟秀根,曾是小刚姐弟俩中学时的计算机课老师,当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对姐弟,跟着他们去了那个厂,“管厂的人见来了两个孩子,不让进车间,他们就央求,‘妈妈太累了,让我们帮她一下’”。
在学校吃中饭,小刚从来不吃超过5块钱的饭菜,打菜只打一个素菜。患癌症的外公带着烧好的鸡翅、鸡腿来看他,他舍不得吃:“钱要留下来看病,以后别买了。”学校里的顽皮孩子嘲笑他、欺负他,他也不搭理。一周100元生活费他经常省下50元去买书,成绩在学校里始终数一数二。
初中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但省吃俭用的小刚,体质明显比同龄人弱。中考时,他的语数外成绩优异,但体育成绩却远远落后,最后以2分之差落选黄岩中学。
从故意杀人到无罪不捕
小刚最不能接受的,是父亲对他们的不管不问、恶语相向。老汤家离小刚外公外婆家最多30公里,但17年了,他没给过他们一分钱生活费,更没有来接过他们娘儿仨回家。
去年8月,小刚的奶奶去世了。老汤打电话来,让小刚去送老人一程。想到老汤这么多年的冷漠无情,小刚不愿意去,但最终还是去了。见小刚回来,老汤很得意,逢人便介绍“这是我儿子”。可父亲的“炫耀”让小刚更反感,“这么多年来,他养过、关心过我这个儿子吗?”从葬礼回来,小刚越想越气、越想越恨,这才有了以要钱为由约父亲见面,用水果刀刺伤父亲的那一幕。
随着小刚案的提请批捕,黄岩区检察院检察官柯丽贞把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,心里始终有疑问:如果他真的要杀老汤,为何只构成轻微伤。从伤口情况看,其实更像是划伤,皮肤被划破的部分长度只有约1厘米;小刚自己供述说他有过想杀老汤的念头,但为何后来手却刺偏了……带着这些疑问,她提审了小刚,请心理咨询师介入,并逐个走访他的老师、家人、邻居,了解小刚的性格特征、成长经历等。
做完这些之后,柯丽贞认为,虽然小刚供述自己想过杀父亲,但从他的行为表现来看,仅具有伤害的故意。“就比如我们和家人吵嘴,有时也会脱口而出‘打死你算了’,也会伴有轻微的暴力,但这并不能简单地认定为故意杀人。”柯丽贞说,小刚父子感情复杂,老汤虽未尽抚养义务,但其实对儿女仍有挂念,多次去学校看望;小刚嘴上说恨父亲,但后来刺老汤时看到父亲的白发、蒙灰的钱袋,还是心软了,所以伤口才那么浅,“小刚内心深处,其实是想要获得父爱”。
本着客观审慎的态度,黄岩区检察院经检察官联席会议讨论后,最终认为小刚不具有杀人的主观故意,只具有伤害的故意,轻微伤的后果未达到故意伤害罪轻伤以上的构罪标准,不构成犯罪。而且,即使小刚有杀人故意,考虑到本案的行为后果、双方过错、自首情节、被害人谅解等因素,其行为也属于犯罪情节显著轻微,不构成犯罪。
得出结论后,黄岩区检察院从快办理,3天内对小刚作出了无罪不捕的决定。小刚被释放。
第一次喊出“爸爸”
其实,小刚被困高墙内,最着急的莫过于老汤。他几次三番去派出所说明情况,表达自己谅解的意愿,还写了谅解书;案件移送检察院后,他又去检察院请求不要追究孩子的刑事责任,还一天一个电话问进展。小刚释放的那天,柯丽贞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,他电话一放就赶了过去……在黄岩区检察院的小橘灯工作室,这一家四口17年后第一次聚在了一起,小刚也第一次喊出了“爸爸”。
“小刚是个特别的男孩子。17年没有父爱的特殊家庭环境,加上经济困难,让他特别敏感、内向,也特别容易自卑。”参与小刚案帮扶的心理咨询师梁思恩说,小刚和父亲,以及这一家四口长达17年的情感冰封,不是短时间就能化解的,需要长期持续不断地作用。
相比于小刚父亲的执拗、坏脾气,梁思恩觉得更应该倾注心力去改变小刚。在与小刚接触的近一年来,她明显感觉到,在司法机关、当地政府以及社会爱心组织的关心帮助下,小刚有了很大变化:在面对他人时,他不再始终低垂着头,谈话时也不再思索再三才开口,谈到向往的大学生活时甚至会不经意地露出微笑……
记者离开后的第二天,小刚就去了学校报到。提前近半个月开学,是因为他要读高三了,即将高考。“我想好了,要么就近报考专科学校读电子商务,早点挣钱养家;要么就考去西安,那里是千年古都,好学校多,消费水平也不高,这样家里经济负担会轻很多……”
(案中人物均为化名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