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景卫

　　清康熙晚年，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“九子夺嫡”事件。事件中，太子胤礽先被废，后复立。复立的理由是三阿哥胤祉揭发大阿哥胤褆对太子施魇魔法，才导致太子之前的“肆恶虐众，暴戾淫乱”行为。这起事件，曹雪芹无疑是非常清楚的，所以，在《红楼梦》中，他也写了类似事件，其背后的法理也值得思考。

　　书中“魇魔事件”经过

　　第25回，贾宝玉在王夫人房里躺着和丫鬟彩霞说笑，在旁抄写《金刚咒》的贾环（与彩霞有私情）吃醋，用蜡灯在“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”。王夫人便责骂贾环，王熙凤在旁也责备贾环的生母赵姨娘，于是王夫人又大骂赵姨娘。

　　赵姨娘气不过，伺机报复，便和马道婆密谋对贾宝玉、王熙凤施魇魔法以治死二人，好让贾环承继荣国府。于是，马道婆“向裤腰里掏了半晌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，并两个纸人，递与赵姨娘，又悄悄教他道：‘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，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。我只在家里作法，自有效验。’”

　　果然见效，书中交代，贾宝玉大叫一声：“我要死！”将身一纵，离地有三四尺高，口内乱嚷乱叫。而王熙凤则“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，见鸡杀鸡，见狗杀狗，见人就要杀人”。到后来，“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，不省人事，睡在床上，浑身火炭一般，口内无般不说。”家人甚至连“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”。直到癞僧、跛道来到，才将他们拯救。

　　巫术与封建礼法

　　巫术自古就有，其最初目的，一是行天人沟通，禳灾祈福；二是以占卜决定国家大事。其后，巫术逐渐蜕变成危害国家、坑蒙拐骗甚至危害他人的邪术。马道婆魇镇贾宝玉、王熙凤的行为，就是该巫术的具体操作方式。行巫者认为作用于一个与真实对象相似的假体，就可以对真实对象产生同样的影响。

　　实际上，包含魇魔法在内的巫文化是我国古代法律制度的重要思想基础。作为一种古老的审判方式，神判就来自于巫文化。从《说文解字》对“法”的古字“灋”的解释就可印证：“灋，刑也；平之如水，从水；廌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，从去。”廌即獬豸，代表神或者传达神意，是我国审判官的起源。汉代以来，负责审判的官员冠服上一直绣着獬豸形象。神判，作为习惯法的有机组成部分，是法律初步形成的标志，是习惯法执行的重要手段，影响着法律思想、法律制度，也是上古对疑难案件审判的重要方式。

　　同样，巫文化也影响了我国古代礼制的形成。古代礼制吸纳了远古的巫文化和氏族血缘的宗法观，在政治与宗教结合的封建社会，通过不断的“制礼作乐”，使原始的巫术活动趋于规范化、制度化，重大活动如祭祀、封禅等具有一整套完整的制度，对皇帝的日常出行、官员的冠带、仪仗等也有明确的规定，加之婚礼、丧礼等，巫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，成为了统治阶级借以维护其利益的必要手段。

　　法律的惩治

　　本次魇魔事件，包括后来第80回薛蟠之妻夏金桂通过魇魔法构陷香菱事件，都反映了封建宗法等级制度下大家庭中嫡子和庶子、妻与妾等矛盾冲突的尖锐激烈。

　　除了康熙“九子夺嫡”中魇魔事件外，历史上还有类似大案，如汉武帝时期的陈皇后巫蛊案、太子巫蛊案，隋文帝时期的“阴作偶人”案，唐高宗时期的王皇后魇镇案等，魇镇对统治阶级的危害极大，民众也十分厌恶这种邪术。基于此，法律对这种行为处罚极重。

　　商代不成文法上就有“巫风”的罪名，实施者要被处以墨刑。到了西周，则对这类人处以死刑。其后的历代成文法典中，都对巫术、邪教等专门规定了罪名，而且处刑一般较重。在汉、魏之前，以“执左道罪”处刑。隋唐以后，逐渐将巫术和邪教犯罪细化，发展出造畜蛊毒罪、造厌魅及造符书咒诅罪、妖书妖言罪、伪造经文罪、师巫邪术罪等罪名，其中涉及魇魔法的罪名主要是造厌魅及造符书咒诅罪。《唐律疏议》还根据侵害对象、侵害结果、既遂、未遂不同，分四档量刑，严重者要被处斩。

　　《红楼梦》成书的清代，法律对此亦有严厉规定。《清律》“造畜蛊毒杀人”条规定：“若造魇魅、符书咒诅，欲以杀人者，各以谋杀论。因而致死者，各依本杀法。欲令人疾苦者，减二等。其子孙于祖父母、父母，奴婢、雇工于家长者，各不减。”结合《清律》“谋杀人”条规定，实施魇魔法未造成人员受伤的，则“杖一百，徒三年；为从者，各杖一百。但同谋者，皆坐”。若致人死亡的，则“造意者，斩（监候），从而加功者，绞（监候），不加功者，杖一百，流三千里。杀讫乃坐”。对于使人痛苦而无杀人目的的，可以比照魇魔法未造成人员受伤的处罚减二等，但是子孙对父母等长辈实施魇镇、奴婢对家主实施魇镇等以下犯上的，则要问斩。同时，在物资匮乏的古代，财物比人命贵重。所以，法律规定“若因而得财者，同强盗，不分首从，论皆斩”。不仅如此，《清律》还将魇镇列入“十恶”之“不道”犯罪之中，遇赦不宥。

　　对照《清律》上述规定，赵姨娘虽为妾，但实际地位更近似于婢，对贾宝玉、王熙凤施魇魔法属于以下犯上，并且从她与马道婆的谋划中可以看出，她的目的有二：一是致贾宝玉死，让亲生儿子贾环继承家业；二是防止王熙凤把荣国府“家私”都“搬送到娘家去”。这两个目的都会“因而得财”。而马道婆不仅是造意者，还是实施者，也会“因而得财”，故二人依《清律》当斩。至于若魇魔法成功的受益者贾环，书中未见其参与，也未暗示其知晓，故虽然他是最大的受益者，但其并非造意者，亦非加功者（帮助者），也未有实施行为，故不该承担刑事责任。

　　这次魇魔事件虽未被发现。但小说情节，明有王法，幽有鬼神，在续书第112回中，赵姨娘因王熙凤魂魄告状，遭受了阎罗索命式的审判，从而“赍志而殁”。而马道婆在第81回因为另一起魇魔事件案发，“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，要问死罪”。

　　尽管法律处罚严厉，但由于统治者对除魇魔之外的旁门左道深信不疑，并且每遇国家大事，都要观天象、行占卜，因此，上行下效，导致人们对巫术有了确信，使其作为一种实践规则，充当了国家立法之外的“另类规范”，甚至将魇魔法作为私力救济的方式，实施复仇。

　　（转自《人民法院报》，略有删节。作者单位：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