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棕榈花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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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建峰
庭前老棕树又开花了,淡淡的黄色,像沉甸甸的谷穗,十年来开开落落,从没停过。外婆每年都会驻足呆看,神情茫然。我知道她在想念我的母亲,十年前先她而去的女儿。阴阳两隔的思念,让她断肠,终于在十年后的老棕树花落之时,跟我母亲去了……
外婆,今年的老棕树花又开了,你能带着我的母亲回来看看吗?
外婆是一位平凡的母亲,她的一生,如老棕树,端庄,朴素,年轮分明,却又伤痕累累。
她是北门书院人,幼年时家中养活不了那么多孩子,作为家中老大,她去做了锦桥人的“童养媳”。锦桥是远近闻名的蓑衣之乡,村中无论男女老幼都能制蓑衣、打棕索、扳棕床,世世代代以此为生。外婆四岁就跟着她婆婆搓棕线,从此,她的一生便和棕树结下了缘分。
十岁那年,日本鬼子闯进了衢州的大门。当时正值六月,外婆在田畈放牛,没想到鬼子把牛牵走了。她哭着回家,她公爹没有责骂她。但不久公爹便去世了,家道渐渐败落,最终田地、房产变卖一空。好在,外婆有手艺,做的蓑衣针脚细密、均匀、美观,常常供不应求,一家人的温饱也能有保证。
三十岁那年,她带着村民和十四岁的大女儿,到蒲城、遂昌、龙泉等地给村民制蓑衣。那些年,衢州一带山里都有山货,特别是毛笋,是山外人家少有的。外婆她们从冬天的老笋干吃到春天的新笋出,东家是一户换了一户,毛笋却吃不厌。直到接到电报说家里出事了,她们母女俩才赶回家,此时她的小女儿已经去世……外婆心痛啊,那个小女儿年幼却懂事,每天洗衣、采猪草、干家务,可猪养肥了,采猪草的人却滑落到水库里淹死了。外婆哭得很伤心,但生活的压力容不得她喘息,安葬了小女儿后,她含着眼泪又去制蓑衣了。
五十岁那年,体弱多病的外公一病不起,外婆在床前尽心地端汤伺药。终于,在一个飘雪的寒夜,外公撒手西去。我清晰地记得,外婆整夜坐在外公灵柩前,时而嚎啕大哭,时而轻轻诉说。
此后多年,外婆制蓑衣的活都没有停下。每天她很早起床,给舅舅一家烧好早饭、喂好猪,就伏在桌子上制蓑衣,三天一件,一个月下来十件,一年制成一百多件。舅舅家的房子换了好几次,但外婆的蓑衣“作坊”却没有变,永远是一张旧的八仙桌、几枚长长的钢针。每次去外婆家,总能看到花白头发的她伏在桌子上,磨得发亮的钢针在她手上飞舞——日日如此,年年如此。要是时间能一直定格在那个瞬间,该有多好……
外婆七十岁那年,我的母亲突发脑溢血,走了。大家都不敢把噩耗告诉她,怕已经失去两个亲人的她承受不了。我强忍悲痛,背着外婆给母亲办丧事。准备火化那天,突然,送葬的人群中出现了外婆的身影。她头发花白,步履蹒跚,歇斯底里地喊着:“我格娜妮(衢州话,意为女孩,这里指女儿),我格娜妮喂!”最终,晕了过去……第二天,母亲出殡,外婆没有去,她两眼无光,一句话也不说。
多次打击下,外婆就像棕树般,被一层层地剥去棕,连最后一片也没有了,但她没有倒下。她常跟我说,你娘没了,外婆还在。后来的十年,外婆还是劳作不休,眼睛模糊,蓑衣做不了,就做棕板刷,每天做几个,直到进医院。
我调到衢州衢江公安分局工作的那年7月,单位派我去外地培训,恰巧外婆住院。我跟她说,我要去学习半个月,回来再看她。她拉着我说:“你一定要回来的啊!”
月底,我刚回来就接到哥哥的电话,让我送点药到外婆家。这次,外婆躺在床上,说话已含糊不清。我一阵心痛,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回来了。她似乎很吃惊,盯着我看。我又说:“我是你的大外甥,你不认识了?”她说了句:“谁说我不认识?”虽然不清晰,我却听得分明。没多久,她老人家就走了……
我知道,她一直等着我和哥哥,等着她爱女的两个儿子。
外婆走了,什么都没有留下;庭前的棕树依旧开花,黄色的粉末落了一地。
(作者单位:衢州市公安局衢江分局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