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雨欣

　　春雪在玻璃上拓印年轮，我在为时间装帧。

　　春寒料峭，雪却也下得温柔，轻棉簌簌，云雨无凭。我坐在值班室的窗口，听上了年纪的挂式空调轻吁着寂静，直到门帘被一只布满褐斑的手掀起。戴着前进帽的老人像从旧历中走出来似的，脊梁挺拔，脸上的沟壑并不深，倒像是被岁月轻轻揉皱的楮皮宣纸，反而衬出几分旧时文人的清矍，而我却看不透他眼底深邃幽然的墨色。

　　他缓缓递过来户口本，食指在褪了色、起毛边的户口本上摩挲了一下，翻开内页，如抚家传古籍，珍重非常。“我来销户……”他开口，声音像老茶馆泡了三道的普洱，浑厚而喑哑。销户？我捏着笔的手顿了顿，接过户口本——四十出头，户主关系栏边赫然填着“三女”。老人无语凝噎，终于吐出沙哑的叹息，“她还这么年轻，就走了。”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无限悲伤，春雪界新碑，可怜枯木未逢春。不知如何安慰，我低头不语，只是假装忙碌地查系统、核对信息。最后，销户章悬停在四十岁的名字上方，像块未落定的碑。红印咬进纸页的瞬间，洇开一抹刺目的红。

　　老人枯槁的手指无处安放，布满的老茧却缝补不了未完待续的春日。盖完销户章，我将户口本递还给他。“他们都迁出去了。”大爷的皱纹在眼角堆成细浪，他指着其他页面的销户章，如同指点族谱上开枝散叶的脉络。长女、女婿与孙辈的迁移记录如候鸟划痕。窗外雪下得更密了。我突然明白，这一纸文书里藏着的滚烫温度——它丈量着亲情的半径，从耳鬓厮磨到千里婵娟，从阖家团圆到各自为安。

　　“从前这本子上人可多了。”老人将“变薄”的户口本收进外套内部的口袋，那里或许藏着未亡人的体温。窗外的碎雪正覆盖所有来路，他的叹息却让满室暖气结出冰凌，新墨与旧印在册页间拉锯。安慰的话在我嘴边打了个转，终究在唇齿间凉成白气。玻璃上的霜花正在流泪，我听见自己说：“外边雪大，带伞了吗？”老人点点头，机械伞骨发出细弱的呜咽。“路上慢些。”我又叮嘱了一句。他转身，在雪幕中渐行渐远，走向属于自己的远方。

　　雪沫在檐角堆砌年轮时，下一位访客抱着啼哭的婴孩撞了进来。打印机吞吐着崭新人生，油墨未干的名字在雪光里抽芽。我突然看清铁皮柜里那些蒙尘的册子——它们叠出具象的时光、缝合离散的血脉，在命运的尘世盖上邮戳。每本户口本都是一部微缩的家庭史，这些人生的注脚，记录着我们从哪里来，又将去往何方。我们盖章、归档，原来是在替时光装订一本叫做“人生”的书。

　　或许这就是户籍室最动人的隐喻，我们皆是时间的装帧匠，在雪落雪融的间隙，将散佚的人间事穿线成册，我们这些执笔人，又何尝不是在雪泥鸿爪里，窥见过往千山，守望人间烟火。当最后一页家谱被暮色合拢，也许窗棂上的冰花记得，曾有幸福的碎片在每个春雪的脉络里重映。

　　(作者单位：磐安县公安局盘山派出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