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检察日报》 张振华 戴小巍 韩龙玲 朱子仙 徐娟 

　　回到老家很长一段时间，小周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。

　　在梦里，他被关进水牢，恶臭的污水浸泡着他的伤口，钻心地疼。隔壁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哀嚎声、求饶声，间或响起皮鞭声，远方还传来零星的枪声……这些噩梦与他和他身边人的真实遭遇有关。

　　日前，讲述自己被诱骗偷渡出境、被迫参与境外电诈组织，沦为犯罪集团帮凶的经历，小周仍心有余悸。

　　为了证明自己，他偷渡缅甸

　　2021年3月初的一个深夜，一支八九人的队伍摸索行进在云南边境的原始森林，大家闷着头赶路，有时候走、有时候爬，谁也不敢说话——他们要偷渡到缅甸北部去打工。

　　走着走着，21岁小周的双腿忽然打了个趔趄，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。“小心！”小周的胳膊被旁边人猛地抓住，他脚下有几块碎石扑簌着从身边的悬崖上滚落下去。

　　“都睁大眼睛！你们死在这，我可一分钱不给！”领头的小张低声咆哮。

　　小周想不明白，前几天那个天天约他喝酒、唱歌的小张，怎么一踏上边境线就变了个人。

　　小周开始怀疑偷渡是否值得。常年在广东经商的父母早就在广州给他买了两套房子，他不愁生计。但父亲对他向来严厉，曾训斥他：“你离了我，狗屁都不是！”

　　就在此时，小周认识了小张，小张说去缅甸打工一个月能挣1.5万元。于是，想要证明自己的小周跟随他踏上了这条“淘金”路。

　　在森林里穿行了10多个小时，“缅北到了”，小张告诉大家。在一座山脚下，早已等候着多人。“大家可以进公司上班了。”小张说。

　　小张所说的公司，叫永隆公司。进公司前，一群人检查了他们的随身行李，并对每个人搜身，登记分组后，以代为保管为由收走了他们的身份证。

　　十几个人的宿舍里，双层铁架床吱呀作响，厕所只有一个。第二天的公司会议上，各种规定陆续被宣布：不允许在公司使用私人手机、不能对工作内容拍照录像、每日考核、每月检查业绩……

　　公司发放的电脑、手机，来缅的机票费、车票费、服务费都被算到了每人头上，加上办公用品、住宿、吃饭……小周等人还没开始工作，就已经欠了公司一两万元。

　　老板还说：“只有努力，你们才能早点还完账，赚到钱。”

　　第一单，他骗了5万元

　　案发后，民警在归案人员的工作笔记里，发现了他们记录的实施“杀猪盘”诈骗的操作流程。

　　小周等人的工作就是做“键盘手”，利用各类社交软件寻找目标，用精心设计的话术骗取对方感情，再向被害人推送各类虚假投资平台，诱导被害人网络赌博或者投资赚钱，直到被骗至血本无归。

　　刚到公司时，主管会坐在旁边教小周怎么和25岁到40岁的女性聊天，怎么打探她们的存款。

　　小周到现在还忘不了他的第一个“客户”——一位来自广州的女研究生。女孩家境一般，努力考上了研究生，不设防的她将烦恼都倾吐给屏幕对面的小周。她不知道，小周正使用公司“话术”一步步将她引入陷阱。

　　好几次，小周都想把她拉黑、删除，但主管就在旁边死死地盯着他的屏幕，一句一句地下达指令。最终，女孩在小周推荐的赌博网站上投了5万元。

　　钱到手后，小周跟主管说：“够了吧，她只有这么多钱。”但主管丝毫不让步，“继续聊，让她去借贷。”

　　最终，小周趁着主管上厕所的间隙，故意露出破绽，被女孩拉黑，女孩刚刚借到的8万元才得以保住。

　　“我们不是天生的坏人，好多人骗到第一个人后不是高兴，而是对着屏幕痛哭。”小周在忏悔录像里说。

　　干了半年还欠着公司

　　小周所在组的月工作目标为20万元，完不成就必须加班，否则就要被罚款，甚至被体罚。

　　体罚花样很多，有人因为不服管教被剃光头发、眉毛；有人因为没有每天添加5个有效好友，被罚做500个俯卧撑……

　　主管说，永隆公司管理还算人性化，别的公司对付不听话的员工，还会被关进水牢，有的人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

　　除了这些威胁，公司还一直对员工进行人身控制和利益盘剥：每天连续工作15个小时，甚至干通宵，打一次瞌睡罚款500元，月度考核不合格罚2000元……小周等人实在无法忍受，决定回国。

　　回国前，干了半年的小周只剩下入职前的6000元存款，他找朋友借了1万元交给公司，才于2021年9月脱身。回国后，小周立即去自首了。

　　“现在回来了，悬着的心落地了，至少人安全了，我心甘情愿接受处罚。”不少受骗青年回国后如释重负。

　　经朋友介绍误入歧途

　　公安机关调查发现，自2020年6月起，有25名湖北荆门青年在同乡的鼓吹引诱下，被偷渡组织以“出境务工”为由经云南边境偷渡至缅甸勐波，其实是为盘踞在当地的电诈窝点输送员工。

　　小周所在的永隆公司是活跃在勐波县的电信网络诈骗集团，幕后老板是3名湖北京山男子小郑、小聂、小邹。

　　2020年1月，小郑伙同小聂、小邹前往缅北投靠亲戚，加盟诈骗集团，随后开办永隆公司。永隆公司内部组织严密，分工明确，集团成员100余人，其中荆门籍人员有90人，小周就是其中的一员。

　　这家公司有很多家族成员。小聂父亲多次在国内协助小聂收取藏匿赃款，案发后，民警从他家的菜地里挖出90余万元赃款，从小聂外婆家起获80余万元赃款。

　　历时十个月，公安机关成功摧毁这个诈骗集团，该集团涉及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和“两卡”犯罪案件120余起，被害人遍布20多个省市，涉案金额2000余万元。

　　2021年8月至今年上半年，公安机关分批向检察机关移送起诉犯罪嫌疑人92人。目前，案件还在继续追查办理中。

　　今年上半年，检察机关对犯罪情节轻微、自愿认罪认罚、具有从犯情节的24名犯罪嫌疑人和7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作不起诉决定。随后，检察机关先后对47名被告人（其中8名未成年人）提起公诉。

　　截至目前，该案还有15名犯罪嫌疑人在审查起诉环节，已经被提起公诉的被告人中有38人认罪认罚，分别被法院以诈骗罪、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、偷越国境罪判处十一年六个月至十个月不等有期徒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