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3月7日，一起发生在庐山景区的特大车祸震惊全国，车祸共造成中巴车上22人死亡、 22人受伤。但事实上，这辆中巴车的核定载客人数只是15人。

      车祸发生后，社会上纷纷传言 “司机弃车逃命”。而这个肇事司机，也的确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虽然案情重大、社会上议论纷纷，但当肇事司机的家属找到我时，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为他辩护的委托。许多朋友都善意地提醒我注意此案的影响，以及辩护所能达到的效果。

      我感到，尽管司机难辞其咎，但只要没有被定罪，他的责任就有可辩之处。

      庐山景区发生惨祸

      江西庐山风景秀美、气候宜人。太乙村是庐山中的一个现代别墅村，建有百余座别墅。太乙村的别墅群与庐山上的别墅群本是连为一体的，但由于行政区划的原因，山上的别墅属于庐山管理局管辖，而太乙村属于星子县管辖，承担着更多会议和各种培训的接待任务。

      2005年 3月 7日，临近妇女节，很多单位纷纷组织职工出游，而太乙村是周边一些单位的首选。就在这天中午，从太乙村下山的公路上，发生了这起特大交通事故。除司机和售票员外，车上的42人全是星子县某保险公司的员工。

      小小的县城里，一时间哭声震天……

      我在事故发生两小时后得知消息，当时非常震惊，不断通过手机给在保险公司工作的朋友打电话。不幸的是，我很快得知，一位好友的亲人和我姐姐的一个朋友都在这次事故中遇难了。

      那一个夜晚，我的心情非常沉重。

      若干天之后，肇事司机的家属找到了我。很多人劝我不要接这个案子，因为影响太大太坏，大家都对肇事司机恨之入骨。我当然知道这一点。但是对于这样的案子，我觉得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排斥。

      当然，形势对辩方非常不利。

      委托辩护从何着手

      反复研究手头仅有的一些案卷材料——被告人供述和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，我感到被告人构成交通肇事罪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。这个案子如此重大，要想翻盘太不现实。辩护的角度在哪里？在法庭上该辩些什么？我苦苦思索着。

      案件移送到法院后，我终于见到了被告人，那个肇事的司机。我发现，被告人很老实，也有点糊涂，很多具体的事情一问三不知。他说死了这么多人自己当然有责任，坐牢也应该。但是说到公交车辆具体的运营情况、管理情况等，他居然全都搞不清楚。我苦笑着说，你这样的司机迟早要出事。但他告诉我，发现刹车失灵后他极力想控制方向盘，甚至想把车辆撞向山壁，只是因为被路上一块石块颠了一下，所以车辆才摔下悬崖。

      我当时脑子里犹如电光一闪，第一个辩护观点已经初步形成了！

      事故发生以后，社会上传言司机在事发时跳车逃命，自己活了下来，却死了那么多乘客。因此，澄清事实应该是我辩护的第一点。由于肇事司机有把车子撞向山壁的想法，如果该目的实现的话，死亡人数可以降到最低，但是司机死亡的可能性则大大增加。所以对他而言，已经决定牺牲自己保全大多数人了。尽管目的没有达到，不能减轻司机的罪责，但终究也可以向旁听群众说明司机的良苦用心，澄清“司机跳车逃命”的谣言。

      鉴于手里证据缺乏，无法找到更多的突破口，我不得不进行艰难的调查取证工作。

      我找到了中巴车上幸存者的名单，通过各种关系打听他们的联系方式。然后，我又包了一辆出租车，带上两个来实习的大学生助手，开始了调查取证工作。

      寻找线索锁定照片

      我经过调查得知，3月7日那天当地一家保险公司组织了登山活动，参与者绝大多数是保险业务员。由于天气预报3月8日会下雨，因此活动提前一天举行，很多业务员是在开早会的时候才临时得到通知去参加的。3月6日下午，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找到公交车队联系包车业务，双方约定，包车3辆跑太乙村接送，总共有150人左右，时间定在下午2点到5点之间。公交车队的农用中巴都是15座的，双方商定只跑一趟。

      3月7日登山结束后举行了拔河比赛。上午10点左右，由于绳子被拔断，选手们摔得鼻青脸肿，那些摔伤的人急着下山去就医。于是12点多的时候，组织者打电话给公交车队，要求司机提前接部分人下山。

      根据掌握的这些情况，我的第二个辩护观点浮出水面：保险公司组织活动的混乱是导致事故发生的重要原因。

      然而我还是觉得意犹未尽，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。我很想去现场看看，但是所有司机听说上太乙村都心有余悸，摇头拒绝。因此我决定还是找检察院，要求查阅案件材料。经过竭力争取，这一权利终于得以实现。我仔细地翻阅每一份材料，不停地做记录。虽然证据的瑕疵很多，但是对案件本身并没有根本性的影响，我继续一页页地翻看着。

      事故现场照片惨不忍睹，接着看现场勘查记录……

      好像没什么东西了。我叹了一口气，靠在椅子上点起一根烟。

      我不想放弃，又翻开那些照片。突然，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。是什么？到底我想到了什么？对，是现场照片！

      防护设施不符标准

      仔细察看交警在事故发生不到一个小时拍下的现场照片，我注意到，路边的防护墩是花岗岩石块垒起来的，接缝处糊了水泥。在事故中，防护墩被撞散，车辆因此坠入悬崖。

      我摘抄了案卷里的公路技术状况的数据，决定将此作为突破口，确定我的主要辩护观点：导致死亡人数众多的原因在于交通安全防护设施形同虚设。因为根据幸存者的讲述，车子撞上防护墩以后，在路边停留了十几秒，然后才坠下山崖。而绝大多数人是因为坠崖才死伤的，幸存者大多是在坠崖前弹出车厢，或者摔在地势较高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经过查阅与防护墩有关的一个个案例、一份份公路标准，我发现早在2004年，交通部就开展了交通安全防护设施的整治工作，而有关标准也早就出台。在这样的险要地段，交通防护设施应当是混凝土结构，并且应是有桩基的。在四川、贵州等地，防护墩在发生事故时挽救乘客生命的案例已屡见不鲜。

      也就是说，假如事发地的防护墩严格按照国家制定的标准建造，很可能就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。我决定抓住这一点做文章，从而减轻司机的责任。

      早在开庭之前，我认识的法官就曾暗示我：结局早已注定。我也笑着说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。

      开庭前一天，会见了被告人。我把一些注意事项交待了一下，而我也在前一天彻底理了一遍思路，反复推敲法庭上的发言。我知道，不能因为案件引发的关注和反响，不能因为庭审前听闻的一些传言，影响到我当天的发挥。哪怕，结果其实是我无法影响的……

      司机接受7年刑罚

      开庭当天正好是事故发生整整半年，旁听群众来自社会各界，包括死难者家属和其他群众，大家都面色凝重。

      庭审发问的时候，我注意引导被告人说出当时的混乱状况，说明当时保险公司组织该活动的不力：没有人维持秩序、催促乘客上车也是由保险公司授意。在整个接送乘客的过程中，司机都是接受保险公司的指挥调度。接着，引导被告人说出自己打算撞山来挽救大家的生命。

      接着是庭审质证。我指出了案卷材料的瑕疵，在公诉人出示现场照片的时候，我指着照片对旁听群众说，请大家注意，防护墩的结构是花岗岩石块堆砌而成的，而根据法医鉴定的结论，大多数死伤者是因为摔下悬崖导致严重后果。我提醒合议庭注意证人证言中 “车子撞上防护墩后停了大概十几秒，然后坠入悬崖”这一情况。

      我在随后的庭审中指出，本案死亡人数众多属于刑法上的 “多因一果”，超载行为本身并不必然导致这样的后果，正因为交通安全防护设施的形同虚设、不堪一击，才最终导致了灾难性后果的发生。因此，要求被告人承担全部的事故后果，显然是不公平的。

      我放慢节奏，一字一句地说：借今天这个机会，辩护人要向交通管理、路政等部门发出强烈呼吁，请求这些部门本着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高度负责的精神，尽快对辖区内的交通安全防护设施开展一次大检查，排除事故隐患，严格按照国家标准对危险路段的防护墩进行整改，避免悲剧再次发生。

      最后我提出，肇事司机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去避免后果发生，且事后有真诚的认罪表现。这虽然属于刑事辩护中的 “万金油”式观点，但是在本案中我觉得的确需要强调，因为此前外界谣言满天飞，称司机事发时跳车逃亡。我必须替他洗刷这个污点，在这个问题上还他清白。

      我说，被告人发现车辆制动系统出现问题、情况非常紧急的时候，一边继续采取各种方式让车子停下来，一边稳定乘客情绪，要求乘客保持冷静，往汽车后部移动，保持重心在车身后部。同时，被告人此前曾准备牺牲自己以挽救大多数人，打算将车撞向山壁，只是由于路面有块石头颠了一下车轮，导致汽车方向改变，所以撞山的目的没有实现。

      在制动系统失灵的情形下，将汽车撞向山壁是唯一可以降低损失的办法。毫无疑问，这种选择的结果是坐在前排的司机和乘客将面临死亡。在千钧一发时，被告人做出了这样的抉择，虽然目的最终没有达到，但司机跳车逃命的说法，与事实是完全不符的。

      同时我指出，被告人在律师第一次会见的时候就表示，死了那么多人，他有责任，应该坐牢接受惩罚，他的确有悔罪的表现。

      在最后陈述中，被告人表示了忏悔，并愿意接受惩罚。

      不久，判决结果下来了，司机被以交通肇事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，单位主管人员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，缓刑4年。

      对于我的辩护，当事人表示了认可，对判决他也表示不再上诉。而我，也因为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而感到释然。

      ■据《上海法治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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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■江西惟民律师事务所 易胜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