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将刑法学视为至爱,“须臾也不离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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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高铭暄与梁健的近年合影 |
本报记者 胡宗昊
杭州政法融媒体中心 叶雨璐
见习记者 谷亚亚
不久前,中国刑法学研究会全国年会在西南政法大学召开,这是中国刑法学界一年一度的盛会。名誉会长高铭暄因身体原因未能来到会议现场,但96岁高龄的他仍自拟了4400多字的书面致辞,让他人在会上代为宣读。
在今年类似的会议场合,即使无法到场,高铭暄也坚持通过视频连线的形式出席。今年5月,首届“高铭暄学术奖”在高铭暄的家乡浙江玉环举行,高铭暄通过视频致辞,发言掷地有声:“刑法是我一生的职业,更是我毕生热爱的事业,能够生于伟大时代与我国法治事业共同成长,是我的幸运。”
高铭暄是唯一全程参与新中国第一部刑法制定的学者,他的一生始终与刑法紧密相连。他所编写的《刑法学》是全国高等学校法学专业的核心教材之一,供高等学校法学本科使用。他也是新中国第一位刑法学博导,桃李遍布刑法学界和司法实务界。
“将刑法学视为至爱,须臾也不离”,正如高铭暄所说,他从未离开过刑法学研究,纵使在腰疾发作时,他仍躺在躺椅上进行刑法学的学术写作。为了心中至爱,他一直在与时间赛跑。
“铭记一生的时刻”
高铭暄至今记得,45年前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在人民大会堂通过时的震撼场景,经久不息的掌声犹在耳畔。当时,看着欢腾的众人,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,那是1979年7月1日下午4点05分,新中国自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刑法典,“那是让我铭记一生的时刻”。
这部刑法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高铭暄回忆,新中国成立后,各个机构的运转进入常态化,随之而来的各种社会问题逐渐增多,法治上的不完善也日渐凸显。在“五四宪法”通过的次月,刑法的制定也被提上了日程。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法律室组建刑法典起草班子,当时正在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刑法教研室任教的高铭暄,成为了起草小组的一员。
立法工作几乎是将旧法推倒,在废墟之上重起高楼。起草小组一边研究最高人民法院从全国范围内收集的1万多件刑事审判总结材料,一边参阅各国的刑法,对每一个条文进行反复、多次的草拟、修订和完善。历时25年、38稿,到刑法典诞生,高铭暄已从26岁的年轻后生,变成了两鬓添白的中年人,“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的颁布实施,让我感到自己立志法学的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,也感受到刑法学事业的希望与未来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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刑法典颁布实施以后,全社会立刻掀起了学习热潮,但问题也随之而来,那时刑法学术界的相关书籍空旷单薄,难以满足社会对刑法的求知欲,于是有出版社的负责人联系到高铭暄,希望他从一名参与立法的学者角度,写一本关于中国刑法诞生方面的书籍。
这与高铭暄的想法不谋而合。不到半年时间,他撰写了近20万字的书稿,书名定为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孕育和诞生》。这本书面世后不到1个月,就销售一空,由于过于火爆,甚至出现了众多手抄本。这部填补了新中国法学发展史研究空白的书籍,也被刑法学界评价为“中国刑法立法论述与研究的扛鼎之作”。
随着时间的推进,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,1979年颁布的刑法已经不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求。1997年,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对刑法进行全面修订,高铭暄作为立法专家,再一次全程参与了这次修订。之后多次刑法修正案的制定,他也几乎未有缺席。
“人民教育家”
在刑法典编纂完成后,高铭暄回到校园,专心投入教学工作中,他深知,国家刑法体系的建立健全,还需大批专业的执法者和维护者,他要与时间赛跑,尽快为国家培养优秀的刑法学人才。
回忆起向高铭暄求学的点滴,浙江义乌籍法学家陈兴良思绪万千。1982年2月,陈兴良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求学,师从王作富、高铭暄。1984年,陈兴良报考了高铭暄的博士研究生,成为了高铭暄招收的第一届博士生。
提起高铭暄,一个画面在陈兴良的记忆中始终鲜活,当时他初入人大,法律系曾组织了一次全系师生的劳动实践,两鬓泛白的高铭暄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拔草,“这样一位学问深厚的刑法学泰斗,仍能俯下身,不嫌脏不嫌累地与大家一同劳动,让我铭记终生”。
兴趣是最好的老师,而好的老师善于引导学生的兴趣。追忆求学时代,陈兴良满怀感激,“当时高老师给我们讲刑法总论,他的课打破了我此前秉持的刑法无理论的偏见。上课时,高老师会让我们每人做一篇综述。通过综述研究法,我进入了刑法学研究的大门,这也成为我刑法学术的起点。”
陈兴良回忆,高铭暄非常鼓励学生独立自主地学习和发展,并不要求学生一定要因循他的观点,“高老师从不觉得自己是绝对的权威,他总是鼓励我们大胆发言,只要论据站得住,就勇敢表达”。
而另一方面,高铭暄对学术严谨审慎的态度,也始终影响着陈兴良。陈兴良记得,他写作博士论文时,在一小段论述中引用了国外法学家著作中有关共同犯罪的论述,“高老师看完我的博士论文成稿后,把我叫了过去,指出这部分引用漏掉了一句话,不够严谨。我当时很羞愧,没想到老师看得这么仔细,也很佩服老师治学的审慎态度。”
博学、勤奋,是学生们对高铭暄的最深刻印象。他年过九旬时,依然笔耕不辍,92岁时主编《当代刑法前沿问题研究》,对实务中虚假诉讼罪以及考试舞弊犯罪进行研究,更不乏网络犯罪以及人工智能问题研究。他还坚持学习英语,以便做好刑法学的对外交流工作,他的朋友圈里,常常还有大半夜在口语学习APP上的打卡记录。
2019年,高铭暄获得“人民教育家”国家荣誉称号。而身为新中国的第一位刑法学博导,高铭暄把博士研究生培养事业一直延续到了93岁。
一代接一代
如今,高铭暄的不少学生已成为中国刑法学界的栋梁。高铭暄所带的第一、二届刑法学博士生,均在毕业后选择了留校任教。在一起共事的时间里,师生们不仅一起编写出版了一些集体作品,并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品问世。
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特聘研究员梁健也是高铭暄的学生之一。当年,外语专业毕业、自学法律6年的他,怀揣着一个法官梦想,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刑法学专业硕士,从此与高铭暄有了交集。硕士毕业后,梁健听取高铭暄的建议,回到浙江,成为一名刑事法官。
在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6年后,梁健和高铭暄“再续前缘”——梁健考取了高铭暄的刑法学博士生,继续求学。博士毕业后,梁健重新回到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,在刑事审判庭工作。在之后的近二十年里,他审理了不少大案要案,获得了“全国审判业务专家”“2019年度人民法院十大亮点人物”“第四届浙江省突出贡献中青年法学专家”等荣誉称号。在获奖感言中,梁健特地提到了高铭暄对他的影响:“我恒以博士导师‘人民教育家’高铭暄教授的为国为民情怀勉励自己,砥砺前行。刑事无小事,刑案无小案。让刑事司法彰显新时代法治文明,是每一个刑事法官的职责所在。”
受到高铭暄的影响,2022年4月,梁健告别法院,进入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,从事法学研究和教育事业。一些颇具高铭暄色彩的授课方式,在梁健身上得到延续。高铭暄授课强调理论联系实际、强调学术要为司法实践服务,这种授课风格令梁健受益匪浅。在讲授《刑法学》课程时,梁健把自己在实践中的审判案例延伸到课堂上,从实务判例的视角向学生们讲授刑法理论与司法实践中的疑点难点、判罚依据与量刑标准。
梁健的书案上仍摆放着两本高铭暄撰写的书籍。两本书首版当月,学生们就陆续收到了高铭暄寄来的书册,他与学生们之间的学术联系,从未因距离的阻隔、身份的差异而切断,“无论身在哪里,高老师都惦记着我们、影响着我们”。
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如今,高铭暄已96岁高龄,仍然活跃在刑法学界,而受惠于高铭暄等一代前辈学者的奠基,新一代刑法学者把中国特色刑法学推向了世界。高铭暄的学生中,陈兴良、梁健等人已成为中国刑法学界的中坚力量,而陈兴良等人培养出来的周光权、劳东燕等新一代刑法学者,或将开创中国刑法学研究的新未来。就如同高铭暄家乡玉环鲜迭村的海浪一样,后生力量奔涌向前。
